方豪先生前文中所称袁守和先生,即袁同礼先生,“守和”是他的字。唐德刚先生《晚清七十年》一书中说,“袁同礼先生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中的一位重要人物,历史上是排有他一定的席次的。”
唐德刚的中国近代“转型”(transformation)问题,就是以袁同礼先生为例来说明的。他说,任何一个有高度成就的民族文化,必定有其社会文化的特殊型态。近五百年来,西方基督教国家社会文化发展,只有“现代化”程序,而没有“转型”问题,尤其没有“转型”的痛苦。因为在西方,现代化运动是一种发自内部的自然进展(natural course of internal development),而我们中国和其他亚非拉各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运动,则是发轫于外界,来自“西方的挑战和压力”(Western chalenge and pressure),我们的现代化运动,发轫于“被迫向西方学习”,也就是“师夷之长技”。
既然“向西方学习”,我们的“现代化运动”就多了个“西化运动”的阶段,就是由东方式转成西方式,即“西式”、“洋式”。近百余年来,一转百转,从升斗小民的日常生活、风俗习惯、生活方式,到文物制度、语言文字、文艺思潮、学术研究,等等,无一不是从千年不变,到大变特变,弃旧从新,舍东就西。各行各业都有筚路蓝缕、以启山林的带头人。
唐先生列出了一些在国家大政、典章制度各领域先知先觉的带头人:政治转型是康有为、孙中山;军事转型是李鸿章、袁世凯、蒋百里、蒋介石、毛泽东;外交转型是李鸿章、顾维钧、周恩来;哲学思想转型是胡适、陈独秀;语言文学转型是胡适、鲁迅;教育道德转型是蔡元培、张伯苓、胡适;建筑学转型是梁思成、贝聿铭,而袁同礼则是现代图书管理学和现代目录学的启蒙者和领导者。
袁同礼191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文系,与傅斯年、沈雁冰(茅盾)同班。1920年赴美留学,1924年回国任广东岭南大学图书馆长,1925年改任北京大学目录学教授兼图书馆长。1926年国立北平图书馆(现国家图书馆的前身)正式成立,袁同礼任副馆长,1929年升任馆长。
现代图书馆事业,日本要早一些年。日本图书馆协会大正四年(1915年)编辑出版的《图书馆小识》,1917年民国政府通俗教育研究会组织翻译出版。来源:作者提供
唐德刚先生说,胡适先生是位启蒙大师和思想家,只能讲一些抽象理论。至于怎样化“抽象理论”为“具体事实”,那就千头万绪,要靠各行各业的实行家,来采取实际行动。各行各业千千万万的“无名英雄”,才是这场现代化运动的主流。他们言忠信、行笃敬地默默耕耘,把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慢慢地推向现代化。
图书目录学、分类学,中国自隋唐即有经史子集“四部”分类法,国子监和藏书楼的传统同样悠久。但天下大变,不得不“转型”。袁同礼一改“衙门”观念,突出国人自己主持的“国营服务企业”,并引进西方学理、制度和各种技术,创办馆刊,编制书目索引,把北平图书馆办成了我国第一个现代化的图书馆,树立了中国现代图书馆之楷模。他还延揽青年学者十余人,研究历史、地理、地图、小说、目录、版本、金石、碑帖、满文、蒙文和藏文,把北图建成了一个人才济济、声誉卓著的研究机构。1930年代,袁同礼派向达(觉明)、王友三(重民)两位先生分赴英国和法国,查检大英博物馆、法国国家图书馆散佚书籍,翻拍、抄录了大量珍贵文献史料,所搜集带回的敦煌遗书,为我国的敦煌学建立奠定了基础。
正如唐德刚先生所说,袁同礼先生虽然在他的本行之内,绝非默默无闻之辈,但在中国近代史中,他实质上也是那千千万万的“无名英雄”之一。袁同礼先生1949年赴美后,回到他读书时曾实习过的美国国会图书馆,默默地当了一名普通的馆员,鉴定中国古籍,编写善本书志。他是一位杰出的目录学家,公余之暇,整理出版了10余种不朽之作,其中,《国会图书馆藏中国善本书目》(1957年)、《研究中国的西学书目》(1958年)、《1905-1960年间中国留美学生博士题名录及博士论文索引》(1961年)、《1916-1961年间中国留英与留北爱尔兰博士题目录及博士论文索引》(1963年)和《1907-1962年间欧洲大陆中国留学生博士题名录及博士论文索引》(1964年),都是其他任何著作所无法替代的。
方豪先生据袁同礼先生的马可波罗书单,成文《国人关于马可波罗之著作》。《方豪六十自定稿》(下),第2130-2132页。来源:作者提供
袁同礼先生并非研究马可波罗的专家,他是作为目录学家,留下了一份国人研究马可波罗的书单。方豪先生据此成文,发表于1954年4月28日中华日报《图书》双周刊第五期,并收入《方豪六十未定稿》中,因之得以保存下来。袁同礼先生的手笔,自有其独特价值。鉴于迄今尚未见有人引用,料知者不多,故按原貌抄录如下:
我国书刊中最早提到马可波罗的,当推同治时刊行的《中西闻见录》,当时并有人征求马可波罗在华的事迹和遗物。
光绪年间,洪钧著成《元史译文证补》,已引用马可游记。
宣统年间,林纾、魏易据英国梅尔斯腾(Mersden)本合译《元代客卿马哥博罗游记》,有民国二年北京正蒙印书馆版。但因所据本子不佳,译者又不谙《元史》,颇多讹误,为学者所诟病。
宣统三年六月,《东方杂志》八卷六号,有史久润著《马可波罗游记书后》一文。
民国二年,张星烺先生据玉尔(Henry Yule)本译《马可孛罗游记》(据汉译马可孛罗游记自序),燕京大学印行。仅导言一册,正文卷一卷二一册。此外译稿十万字,未付印。
四年,《地学杂志》六卷六至八号,有丁谦著《元代客卿马哥孛罗游记地理补注》;六年,同誌八卷七号、八号,继续刊登。
六年,《地学杂志》八卷八至十二号;七年九卷一号至八号;八年十卷八号至九年十一卷八号,有丁谦著《元代客卿马哥孛罗游记地理补注改订》。
十一年,柯绍忞《新元史》成,有附传,译作谟克波罗。同年十月十日,张星烺作《汉译马哥孛罗游记自序》。
十二年,萧若瑟著《天主教传行中国考》出版,卷二,述孛罗一家人来事。
十二年,南高师《史地学报》二卷某号有束世溦著《中国史书上马哥孛罗考》;同年夏,《地学杂誌》陆续登载张星烺译《马哥孛罗游记导言》。
十三年,南高师《史地学报》三卷三号有张星烺著《答束世溦君中国史书上之马哥孛罗质疑》;同誌同号有柳诒徵《马哥孛罗游记导言序》。
十五年,李思纯《元史学》出版,为《新元史》作《补马可波罗传略》。
十八年,《东方杂志》二十六卷十期,有向达著《元代马可孛罗诸外国人所见之杭州》。同年,《辅仁学誌》一卷二号,载姚从吾译《蒙古史发凡》,其第二篇第六节为《孛罗父子之旅行》。
二十年,《妇女杂志》十七卷五号发表黄石著《马可孛罗游记所记的中国女俗》。
二年三年三月,冯承钧译《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》出版,译有伯希和著《马可波罗行记沙海昂译注正误》。同年同月,向达编《中西交通史》出版,第五章为《马哥孛罗诸人之东来》。
二十四年,中山大学研究院《史学专刊》一卷一期,载朱杰勤译罗意志(William W. Rockhill)著《欧洲使节来华考》。同年,《现代史学》二卷三期,有朱杰勤译《元代马哥孛罗所见亚洲旧有之现代流行品》,原作者为Dr. E. W. Gudger。原出版物名失记。朱氏在书首小识中对此颇表遗憾。同年,《文化建设》一卷九期载学敏著《元代的西方客人》。
二十五年,冯承钧译,沙海昂(A. J. H. Charignon)注《马可波罗行记》三册出版。
二十六年,张星烺据拜内戴拖(L. F. Benedetto)本译《马哥孛罗游记》出版。
二十七年,徐宗泽著《中国天主教传教史概论》出版,第四章、第五章分述马哥孛罗与中国天主教史之有关部分。
二十九年六月十六日,重庆益世报《宗教与文化》第十三期载阎宗临著《马可波罗与和德理》。
三十年十二月,杨志玖著《关于马可波罗离华的一段汉文记载》发表于《文史杂志》第一卷第十二期。
四十二年十月,方豪著《中西交通史》第三册出版,第七章第三节为《尼古拉波罗父子之东游》,第四节为《马可波罗游记及其流传》。
(方豪附:毛汶著《读马可孛罗游记正误》,载《学风》第五卷第九期,不详出版年月,约在民国十三、四年。)
袁同礼先生的书单清晰地显示,从清末民初到1940年前后,在这30多年时间里,我国知识界对马可波罗这个题目非常重视。书单所列出的著作、文章的作者名录中,有洪钧、柯绍忞、丁谦等前清博学之士,有张星烺、冯承钧、姚从吾、李思纯、向达等有海外游学经历的一流历史学家,也有朱杰勤和杨志玖等新一代学者。胡适先生有“中国文艺复兴”一论,几代同堂切磋琢磨,共议一题,的确是中国文化史上少有的一段时光。
在那段极为困难的时期,我国学界在马可波罗研究方面取得了许多重要成果。冯承钧先生1936年翻译的沙海昂(A. J. H. Charignon)《马可波罗行纪》法文注释本,近90年了,目前仍是国内唯一的标准中文译本,享有崇高的学术地位。1941年杨志玖发表的论文《关于马可波罗离华的一段汉文记载》,虽然只是一篇短文,且也已过去了80多年,至今我国学术界仍引以自傲。平实而论,在马可波罗这个领域,其他任何一篇论文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。
这些事实是非同寻常的,很少有哪个学术领域会出现这种情况,这一切都足以说明马可波罗这个题目的不同寻常。马可波罗来中国,回去写了书,在欧洲流传了几百年,对欧洲历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,但他在中国历史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很自然,他的故事是由欧洲人传回中国的。这个简单的事实是必须要强调的,它是马可波罗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基本背景。